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動盪的回憶(一)

陷落諸羅十萬家
打陀螺轉的茶樹
感謝「帝爺公」!
女人的背,小孩的床
六百里湖海山嶽齊動盪
地震文盲
花蓮人的夢魘
歹命人,命大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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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二慈濟志工關懷行
卷三心靈悸動篇
‧卷四百年記憶篇
卷五校園記事篇

慈濟921賑災專案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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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動盪的回憶‧一》

地震文盲
◎撰文/張硯秋

深夜地震,阿夏用力從床上跳到地下,腳上又傳來一陣撕裂的痛楚,血再度噴灑而出,好不容易才剛要收口的傷又迸裂開來了;阿夏上學的夢又泡湯了!

地震這隻巨獸對人類造成的各種傷害不勝枚舉,生命、財產的損失外,心理上的創傷及精神上的痛苦更是不在話下。對於現在居住在嘉義大林的謝廖阿夏而言,地震對她的折磨,莫如害她成了半個「文盲」,使得她自卑、孤僻,在精神上自我幽囚了前半輩子;直到在教會學得羅馬拼音,她的人生才開始現出現曙光,逐漸豁然開朗。

▍血肉模糊的左腳

小時候,阿夏的家住在台南虎尾。大地震那年,1942年次的阿夏才七歲,才剛剛註冊進入虎尾國小就讀。她永遠記得,老師教他們的第一課:朗讀「去!去!去,去上學;來!來!來,來讀書……」

過了幾天,她還記得是她的外祖婆婆(外曾祖母)過世,她們一家人要去送葬。阿夏的爸爸騎著鐵馬(腳踏車),後面載著兩個哥哥,阿夏就坐在爸爸前面的橫桿上;她的媽媽胸前袱著剛出生不久的小弟,前面的橫桿及後座也各坐了一個小孩。

為了要讓車子平衡,費了好大的功夫,一家八個人才浩浩蕩蕩地出發。難得有這樣的「排場」,幾個小孩嘻嘻哈哈地把送葬當郊遊,爸爸媽媽則是一遇到親友鄰人,一面招呼,一面就得不斷解釋這個龐大陣容的目的地。

終於出了村子,爸爸媽媽雙腳使力踩著鐵馬,還不時要管顧他們,生怕他們打打鬧鬧,一不小心摔下一個,那可不得了!

「還有多遠?我的腳好酸喔!」阿夏怕跌下車子,一路上戰戰兢兢地坐在直徑沒幾公分的橫桿上,動都不敢動;還沒到虎尾大圳,一雙腿早就麻痹了,難受極了。爸爸只好停下來,讓阿夏和大哥換位子,坐到後面來。這一停,媽媽也趕了上來,又騎了一段路,兩輛鐵馬停下來養精蓄銳,準備爬虎尾大圳的陡坡。

休息了一陣子,大家好不容易才又坐定,爸爸使盡了吃奶的力氣,才把鐵馬騎上陡坡,擔心地回頭看看,看見媽媽勉強騎上來,但鐵馬歪歪倒倒的,驚險萬狀。爸爸急著要停下鐵馬幫忙媽媽,但在陡坡上,腳要放斜才能踩到地上,一陣顛盪,阿夏心中害怕,本能的就把雙腳合攏來避免摔下車。

當時,阿夏只覺得原來還有些酸麻的左腳傳來一陣錐心的劇痛,忍不住哀叫出聲;爸爸雖然聽到孩子慘叫,但在陡坡上,還要顧及前、後三個孩子的平衡,爸爸讓車子不致摔倒,等鐵馬順利停下來,車輪已經又轉了好幾轉。

媽媽心裏焦急,一時不知哪來的神力,車子一衝就騎上來了,停下車,湊過來看到阿夏細皮嫩肉的小腳血肉模糊,殷紅的血不斷往外湧,心疼得差一點就哭了出來。好在,骨頭沒斷,爸爸用他的大手帕把阿夏的傷口綁住,騎上鐵馬,加快速度衝往外婆家,留媽媽在後面慢慢騎過去。

儘管鐵馬騎得飛快,到了外婆家,爸爸的大手帕早就乾透了,原來的淺色已變成褚黑色,牢牢的黏附在阿夏的腳上。爸爸只好拿阿夏的腳用水泡,泡了好久才把手帕泡開,鄉下地方也沒什麼醫院、藥房,只好用紅藥水擦擦罷了。

等到第二天,父母送葬結束,又騎著腳踏車一路坎坷地回到虎尾家裏,阿夏的腳已經發炎了。爸爸揹著她到藥房敷藥,但在當時資源匱乏的時代,也沒什麼好的消炎藥,藥房老闆也只是用藥水敷一敷,示範一次,就要他們買紅藥水回家比照辦理了。

▍舊傷又遭「震」裂

如此這般,阿夏沒辦法去上學了,只好乖乖地待在家裏養傷。阿夏心裏著急,希望腳趕快好起來,跟別的小朋友一樣去上學。現在,卻只能每天叨唸著「去!去!去,去上學;來!來!來,來讀書……」過過上學的乾癮。

阿夏的媽媽受教育不多,經常跟阿夏講她自小失學的痛苦。阿夏的媽媽娘家住在西螺頂南的鄉下,她三歲就沒了母親,爸爸續絃娶的繼母也沒念過書,每天天沒亮就要阿夏的媽媽趕著大群鵝去河邊吃草、挖蚯蚓餵鴨子,還要洗衣服,等忙完到了學校,早就已經上課了。

「沒讀書很艱苦喔!那時候,老師又兇又嚴格,我的面皮又薄,經常到了學校,卻不敢進教室去上課。每天趕著鵝都恨鵝走太慢,趕得凶了,有的鵝還會轉過頭來『ㄊㄛ』(咬人)。因為常常缺課,偶爾早一點進了教室,也是像鴨子聽雷一樣聽不懂,當然『讀嘸』。沒讀書很艱苦喔!你們若能讀,就要卡固力讀咧,儘量讀卡高一點,才不會像我一樣如一條青瞑牛,傻傻地做,一輩子辛苦!」

阿夏從小聽最常媽媽說「沒讀書很艱苦喔!」一方面為媽媽傷心難過,更期待著腳早日復原,趕快去上學。

過了一陣子,阿夏的腳傷稍好,媽媽提醒她:「阿夏,妳要趕快去上學了,以免跟不上人家!」阿夏聽了好高興,好像囚犯得到特赦一般,連忙打點好制服及學用品;晚上睡覺時就放在床頭邊,高興得幾乎睡不著。

正當阿夏終於沈沈入睡時,卻恍惚覺得床像搖籃般搖晃了起來,耳邊聽到爸媽慌張地叫他們起來,趕快跑。朦朧中,阿夏用力從床上跳到地下,腳上又傳來一陣撕裂的痛楚,血再度噴灑而出,好不容易才剛要收口的傷又迸裂開來了。這下,阿夏上學的夢又泡湯了,只好再度留在家裏把「去!去!去,去上學;來!來!來,來讀書……」每天當歌唱。

▍變得討厭上學

等到阿夏的腳可以走路,到學校復學時,已經是第二學期了。期待了大半年才終於又可以跟其他的小朋友一樣去上學,她每天高高興興的去學校上學。但是,她發現,老師教的她都不懂,老師說「生字寫幾遍」,她連那些字都找不到,習題也不會寫,考試都交白卷。

為什麼會這樣?她明明非常聚精會神地用心在聽老師講,也很努力地在念書,就是聽不懂。怎麼會這樣?她自己也不知道,只覺得自己跟別的同學都不一樣。

漸漸地,她變了,不只不再愛上學,甚至變得怕上學、討厭上學!性格也改變了,不再活潑開朗,而變得自卑、退縮、孤僻、不合群,每天心事重重地提著書包到學校後,就沈默寡言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到放學。她自己個性好強又害羞,既不敢讓人家知道她不懂,也不肯開口去問老師或同學,年紀越大就越絕望。

就這樣,阿夏痛苦不堪地度過了六年的小學生涯,莫名其妙地畢了業。同學們很多都繼續升學,阿夏心裏豔羨不已。偶爾收到同學中僅有的手帕交來信,勸她一起去念初中,她自己覺得不是讀書的料,只能既自卑又無奈地抱著信痛哭;最終還是留在家裏幫媽媽做家事。

媽媽覺得阿夏年紀小小的,每天悶悶不樂地窩在家裏,日漸消瘦、蒼白,越來越不快樂,就要她去教會走走,跟著唱師班唱唱歌,散散心、也交交朋友。但阿夏心裏自卑又自閉,根本不敢去。又隔了好久,阿夏經不起媽媽一再勸說,才在一位教友的陪同下去了教會。當時,教會正在教教友辨認羅馬字,阿夏也津津有味地,跟著學會了羅馬字及拼音。

當時,在一次地震之後,有一位教友還受邀上台見證,描述他親身經歷台中—新竹那次大地震,目睹許多人在震災中喪生的情形,使阿夏憶起了小學因地震休學的事;因個性內向害羞,所以沒有加入見證行列,但地震為害之烈,更讓她印象深刻。

▍恍然大悟

到了二十歲,阿夏自虎尾嫁到了大林,逐漸熟悉了夫家的環境。有一天,她已經懷孕,外出散步時去了附近的教會,牧師正在教師學的教友讀書,她發現教會所使用的「國民小學讀本」有羅馬字的注音,她跟著讀,這才恍然大悟,原來,她的小學都白讀了!

她小學入學後,除了「去!去!去,去上學;來!來!來,來讀書……」那一課之外,什麼都來不及學,腳就受傷了;休學的那段時間,正好老師教完注音符號,她都沒學到。復學後,雖然看到有些字旁邊還印了一些小字,她卻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,現在才知道就像羅馬字母一樣,是用來拼音、認字的!

腳傷及地震造成的二次傷害,害她變成半文盲,誤了阿夏二十年的青春!她回憶,當時媽媽只知道讀書很重要,不斷鼓勵她讀書,卻不懂得要怎麼教她;她自己因為年紀小又害羞、要強,既不懂得問,也不敢問。而她到現在都搞不清楚,老師明知道她請了那麼多假,那麼久沒去上課,怎麼沒教她乾脆由一年級重新念起,或至少也幫她補一補缺的課,卻只是跟其他同學一樣,把她當成弱智的笨學生一般看待?

等阿夏終於如大夢初醒,她已經快作媽媽了!此後,阿夏的求知慾就像海綿吸水般,她更勤於上教堂了。由聖歌旁邊的羅馬字學習認字,後來家裏更因此開了書店,她用功更勤;不會的就翻字典,而且也跟她自己的媽媽一樣重視孩子的學業,加上她自己的經驗與故事,鼓勵自己的孩子唸書:「沒讀書很艱苦喔!那時候……」

或許就是因為小時候的經驗,阿夏對於大地震幾乎都留下深刻印象。如1964年的白河地震,她的兒子剛滿三歲,才剛學會走路。那晚,她正要哄兒子睡覺,大地震來得又強又猛,把阿夏嚇得牙關抖顫,如嚼豆子般發出「喀!喀!喀!」的聲音,她的兒子還以為媽媽在跟他玩,樂得咯咯笑,還一直纏著大人陪他玩。此時,電停了,她擔心自己一個人在樓下店裏的爸爸,便抱著兒子摸黑走下樓。站在門口,由大林往嘉義市遠眺,看到市區的天空被漫天的大火燒得通紅;不久,就傳來嘉義市鬧區噴水池邊的新台灣餅店「大火燒」。當時的情景阿夏依舊歷歷在目。

一生經歷過數次大震災,阿夏對地震自有一番體悟與見解。不過,令人印象深刻的,還是她的謙卑與感恩。她說:「幾次大地震,我們都沒事;尤其是這次九二一地震,我們算是最平安的了,只有貨架上的禮品、文具掉了一些到地上,不算什麼損失。倒是一個月後的一○二二的嘉義地震,使房子出現了一點細小的龜裂,樓梯也有一些裂縫,不過都只要補一補就看不出來了,並不影響居住與安全。我們真的是幸運啊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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